【糖锡/8.7k】藏匿月亮

一发完





闵玧其接到学校的电话时正跷着腿发呆,满脑子都是新曲的旋律,桌上的咖啡早就凉透,杯子积了一层不很厚的褐色茶垢。他听说消息时猛地起身,不小心抬手打翻了杯子,微苦的液体顺着桌沿往下淌,像一条流量极小的瀑布。



郑号锡和班里的一个男生打架,差点闹进了警局。



第一反应是惊愕,下一秒心口却涌上一股无法言说的欣慰。郑号锡活到十七岁,和他相处的十年里小孩都乖巧得不得了,某种意义上说,小孩也算长大了。



为了迎接这一成长阶段的突破,闵玧其没有理会在桌上地上积成一滩的咖啡,从镜子里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白色短袖,从衣柜里摸出一件另一件灰色的来,想了半天又丢回去,换上了白色衬衫和西裤,甚至刮了胡子喷了发胶,半个月以来头一次收拾得如此人模狗样。



到学校时正逢放学,十七八岁的男生女生勾肩搭背搂作一团,青春的气息和着不知哪里飘来的啁秋鸟鸣冲击着他。校园里闹哄哄的,唯独教师办公室静得出奇,郑号锡和男生一人站在老师的一边。小孩站得靠近门口,一眼就看见从尽头走来的闵玧其,心虚得不行,头快赶上与肩膀一般低。



“哥哥。”郑号锡在闵玧其进门时叫了一声,声音又软又轻,看了他一眼后又迅速低下头去,抬手抚上嘴角微微渗出血丝的伤痕,欲盖弥彰的意味十足。



他在害怕,闵玧其在心里得出一个结论。



闵玧其又扫了一眼对面的男生,眼角下方一块紫青色的淤青,像鸡蛋似的肿起来,配上他凶神恶煞的表情,显得有些滑稽。他没忍住,转头笑了,肩膀小幅度颤动,被老师捕捉到。她用手中的笔在膝盖上一下下点着,压制住怒气和善地问:“郑号锡的…哥哥是吗?”



郑号锡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闵玧其看着他都快把校服下摆搅皱了,拉起他的手:“抱歉,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了。”



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对上老师冒着火气的目光,闵玧其想了想还是扯出一个笑来:“还有什么问题改天再说,好吗,老师?”



郑号锡像是没料到闵玧其会有这样的举动,他的手腕被闵玧其抓着,手指正紧紧摁在淤青上,但他咬着牙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头犹豫地喊了声:“老师再见。”



又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男生,他挑衅的眼神撞进自己的瞳仁里。郑号锡深呼了一口气,恶狠狠瞪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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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为什么打架?”



闵玧其没急着回家,拉着郑号锡先去了医务室,再出来时碘酒纱布创口贴提了一袋子。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两人混进拥挤的人群里走了一段,又转身进了离学校不远的一家面馆。闵玧其点了两碗拉面,把刚出办公室时的话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要打架?”



郑号锡似乎下定决心要在沉默中消亡,桌子底下两根手指仍紧紧搅着,用左手抠自己右手的食指。闵玧其知道自己逼急了,起身松开他的两只手放到桌面上,手心盖着他的手背,放缓语调轻轻说:“号锡。”



小孩终于把头抬起来,闵玧其看见一双盛着水汽的眼睛,像清晨挥不去的雾气。



“哥哥。”郑号锡软软叫了一声,瘪着嘴把头低下去。



闵玧其没打算放过他,抬起他的下巴,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



“因为…他…”郑号锡有些哽咽,嗓子像被紧紧掐着似的发不出话,“他说我没爸没妈,还…还是托关系进的这所高中。”



像是想起了那个男生说的都是事实,郑号锡眼底氤氲的水汽瞬间凝聚,顺着脸颊滑下滴在桌上,碎成了好几瓣。他不敢看闵玧其,又把头低下去,手倒是没挣开。



闵玧其腾出一只手揉揉眉心,他早就该猜到了。



郑号锡转学过去的第一天是金泰亨陪着去的。



那天闵玧其没干什么事,几乎一整天都靠在沙发上握着手机等金泰亨的消息。



对面隔半小时会发几句话或照片过来。



【他还挺乖的,自我介绍的时候挺大方的。】

【老师好像都很喜欢他嘛,他的同桌看起来也很友好。】

【放心吧,看他笑得多开心。】



金泰亨发了一张图片过来。



小孩站在讲台上,蓝领白底的校服穿在身上很是服帖,午后的光打在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金,眼睛弯得像月牙似的,嘴角边的梨涡显露出来。



那天闵玧其时隔近一个星期终于出了一次门,买了食材给郑号锡烧了一桌菜。没想到饭桌上郑号锡嘴里含着一块红烧肉半天才咽下去,然后抬起头红着眼睛说:“我觉得我真的融不进去。”



这就是他的小孩,在外人面前笑起来像块化了的糖,遇到过分的事也敢出头,开朗地像是能融进任何一个团体里去,只有在他面前半天不会发一句话,一个人撑不住了才会委屈巴巴地说我真的不行了,和人交往真的好难好难,哥哥。



郑号锡坐在自己对面闷头掉眼泪,闵玧其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坐到他身边去揽住小孩的肩膀,刚安抚性地拍了两下就对上老板娘有些惊讶的目光。他淡淡笑了,回了一句考试没考好,压力比较大。



老板娘会心笑了一下,又折回厨房给郑号锡那碗冒着腾腾热气的面上加了一个荷包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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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号锡是闵玧其捡来的小孩。



那时候的闵玧其正是郑号锡现在的年纪,白天替人跑腿送餐,晚上窝在出租屋的电脑前写beat,各种口味的泡面盒在桌上一个个码起来,像个小型的博物馆。



他记得那天骑着电瓶车给一家人送餐,顾客所在的位置有点偏,他跟着导航七拐八弯,进了一个等待拆迁的老住宅区,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灰尘,让他不住咳嗽。他本来是想快点路过那栋残破到看不出原先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建筑的,又阴又冷,初春的阳光半点也照不进去。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在门口停住了,也许是这种黑暗与明亮的强烈反差给了他新曲的灵感。



然后他看到了抱着膝盖蜷在角落里的郑号锡。



那时候的郑号锡很瘦很瘦,七分裤下露出的半截小腿像是没皮没肉又削去了一半的骨头,让闵玧其不敢接近,生怕呼吸重一些都能把他揉碎在空气里。



可是他的眼睛又好大好亮,像是这栋建筑里藏匿的光源。



郑号锡让他想到上初中时心血来潮买的一只小仓鼠。花鸟市场里人群乌泱泱,很是嘈杂,面前的红色塑料盆子里也密密麻麻挤着几十只小仓鼠,吱吱喳喳叫得让人喘不过气。他在那间从上至下写着廉价两个字的店里,花了一份辣年糕的钱就揪了一只小仓鼠回家。



他在江边的桥上捏着仓鼠的尾巴来回晃,满心都是帮这个小东西脱离了苦海的愉悦。没想到小东西一回到家,在冰凉的书桌上躺了没几个小时就四肢僵硬,敞着肚皮一动不动。他在父母的责备声中把这只小可怜埋了。



闵玧其看着郑号锡,没由来又想到那只小仓鼠,当时没什么感觉,现在心却猝不及防抽疼了一下。



等他从回忆里出来的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郑号锡面前了。



停也不是,走也不是,两个人默契地在布满粉尘的楼里僵着,郑号锡还拿仅露出来的一双眼睛看他,甚至眨也不眨一下。



先撑不住的还是闵玧其。他叉着腰,一脸不在乎地问:“小孩,叫什么名字?”



郑号锡微微抬起头来,这回闵玧其能看出他的整张脸了,这时他才发现郑号锡不止眼睛,整副五官都很有灵气。郑号锡张张嘴,半天才干涩地开口:“郑、号、锡”



说上一个字就要顿一下,十分艰难地咽唾沫。



闵玧其心里没由来的烦躁,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顾客在电话那头有些不耐烦地催促。他转身想走,衣服下摆却被拉住。



郑号锡眨眨眼睛,动了动嘴,但没发出声音。闵玧其看出来他的口型,郑号锡说渴。



小孩拽得很轻,闵玧其甚至感觉不到什么阻力。他在心里想了半分钟,还是给顾客打了电话,说抱歉不能送餐了,钱会两倍赔偿回去,又在顾客的骂声中说了几声对不起,才挂了电话朝郑号锡说:“走吧。”



郑号锡试图起身,刚一使力又不小心跌坐回去,他眼眶迅速红了一圈,眼睛湿漉漉看着闵玧其。



闵玧其为自己刚才的决定感到一丝后悔,叹了口气弯下身去抱他。郑号锡像是怕他要跑,拼尽力气把自己的腿挂在他身上,手紧紧勾住脖子。



抱在身上才发现郑号锡很轻,轻得让闵玧其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都忍不住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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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玧其先抱着郑号锡回家,给他洗了个澡,擦身子时才发现没有小孩的衣服,只能先裹着浴巾丢进床褥里。他让郑号锡等着,自己出门又买衣服又买面包,来来回回折腾到晚上八点。



郑号锡吃东西的时候很乖,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闵玧其问他时他才会回话。闵玧其坐在他对面,撑着手臂问他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小孩咽下一口面包,很失落地摇了摇头。



闵玧其来了兴致,从电脑旁抽出一张纸,又摸了半天找出一支笔来,握着郑号锡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仅凭发音他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就是这三个字,写得很没底气,但一写完郑号锡便挣脱他的手,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油墨印迹看,像是发现了什么从没遇到过的新奇玩意。他又伸手拿了一张闵玧其的名片,想起自己曾经见到过,两人在相互打招呼后会把这个递出去。他指着闵玧其的名字看向他。



于是闵玧其又握住他的手,写下闵玧其三个字,口中轻轻地念。郑号锡很兴奋,嗓音跳跃着一遍又一遍,念到闵玧其都觉得有些烦,他突然笑起来,转身环住他的脖子小声说:“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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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玧其自己也承认,最开始的三年他对郑号锡确实不上心。作曲本就讲究灵感,好多个夜里闵玧其陷进躺椅里放空,脑子像被打了无数个死结,郑号锡的介入就像给他又狠狠灌了一潭死水。



出租屋的房间并不大,一张单人床一台电视机再加上一张堆满设备的桌子,室内便没有多少剩余空间了。闵玧其不好让郑号锡睡在客厅沙发上,于是自己花了一下午把房间的设备都腾到外面去,其间险些摔碎了一个MIDI键盘。



七岁的郑号锡就像一个大型挂件,被十七岁的闵玧其揪回了家,不过是多泡一盒泡面多买几件童装的事,闵玧其对郑号锡的考虑仅限于此,直到有一天金南俊过来和他交流歌词,指着郑号锡愣了半天,听了闵玧其不甚耐烦的解释很快反应过来:“那…他上学怎么办?”



一时两个青春少年因为一个小屁孩的入学问题僵在沙发上,歌词的事直到金南俊走时都没提起。



郑号锡没上过小学,他所有这个阶段该学的知识都是金南俊和闵玧其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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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号锡很乖,撒泼打闹,这个年纪其他熊孩子干过的事他一样都没沾上边。闵玧其为了他特地找人把房间坏了几个月的电视机修好了,留着他在房间看动画片。但小孩更多时候都是守在他旁边看他捣鼓设备,看了半天也什么都不懂,只会托着长了些肉的脸软乎乎地说哥哥好厉害。



闵玧其以为他本就喜静,直到有一天郑号锡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看他写歌看到晚上十一点也没有要回房间睡觉的意思。那时候郑号锡已经十岁了,什么事情闵玧其都是让他自己决定,想通宵也是小孩的自由。但闵玧其不放心,还是提醒了一句:“号锡,该睡觉了。”



郑号锡把膝盖抱得很紧,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好像要把自己从这个世界隔离开。他迟疑地说:“可是我睡不着。”



闵玧其看向他,见他眼睛红红的,说话的语调也颤抖:“我…我这两天总是做噩梦,哥哥。”



他抬手揉揉小孩的脑袋,心里想着该找个时间给他剪剪头发了。出租屋离市中心远得很,一到晚上八点街道上便空落落,再晚些野猫野狗的叫声又此起彼伏,吵得人心底烦闷。闵玧其以为郑号锡是被巷子的野猫叫声吓的,扯着他的脸轻声说:“哥哥给你弹个曲子,听完就去睡觉,好不好?”



郑号锡把他的手拽下来自己握住捏了两下,一句话也没说。



闵玧其很轻易地便把手抽出来,把猫和老鼠的主题曲和一段即兴旋律搭起来,自己都听笑了,转头去看郑号锡,还是抱着膝盖的样子,有些失落地说我不喜欢看猫和老鼠。



见闵玧其没说话,又小声补了一句对不起。



到底还是发育中的小孩,固执地想要陪闵玧其撑到凌晨三点,没想到过不了几分钟眼皮子就一眨一眨的越来越沉,最后向后一仰倒在了沙发上,那么大的动静也没把自己惊醒。



闵玧其舒了一口气,把他抱起来想送到房间,却听见郑号锡抽抽搭搭说梦话,声音又轻又糊。闵玧其低头凑近他,终于断断续续听清了几声,心顿时猛地揪起来。



郑号锡攥着他的衣领,把脸埋进他胸膛闷闷地叫爸爸妈妈,一会又挣扎着喊不要不要,然后紧皱着眉头哑着嗓子说,我很乖的,不要丢下我。



他不知道小孩在认识自己前都经历过什么,起初因为心有疑虑,也托人查过有没有什么新闻,结果总是一无所获。他当年也问过郑号锡,从没有问出个结果,到后来他想问的话才说出口一半,郑号锡便攥着他的袖子不声不响哭得可怜。直到今天他感觉一片浑沌的脑子才算明白些什么来,又想起几年前那只无辜的小仓鼠。



闵玧其难得没有熬到凌晨,把郑号锡抱在怀里睡到十二点,被小孩摇着胳膊叫醒。郑号锡盯着他半睁半眯的眼,想了半天还是说出来:“我饿了,哥哥。”



他拖出床边的手机看了眼时间,说了声抱歉火速跳下床,趿着拖鞋去拿冰箱冷冻层里的水饺。



郑号锡安安静静坐在他对面,两条腿够不到底,脚腕勾在一起在空气中小幅地晃。闵玧其突然想到了什么,支起身扯扯郑号锡的脸:“号锡,想不想要一个英文名?”



郑号锡眨眨眼,听见闵玧其说:“叫hope好不好?”



金南俊上个星期才开始教他英语,他只会几个很简单的a打头单词。郑号锡抿了抿嘴,挂着两个可爱的梨涡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h-o-p-e,”闵玧其看着他的眼睛说,“希望的意思。”



“是希望,是很乖很乖的小孩才能叫的名字,是我眼里这个世界闪闪发光的存在。”



郑号锡快速吞下嘴里的半个饺子,继而笑得眼睛弯起来,真的就像会发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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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号锡的十三岁生日对闵玧其来说也是个弥足特殊的日子。投递的原创作品被大公司相中,对方还抛出了长期合作的橄榄枝,租了七八年的房子终于摇摇欲坠被纳入拆迁范围,提前结了房租,又寻到一个比原先好了不知多少倍的出租房,房间是原先两倍大,楼下便是一个小公园。不忙的时候也可以带着号锡下楼散散步,闵玧其想。



在新居吃第一顿饭时金南俊突然打来电话,说托亲戚问的初中有关系了,多交点钱可以让郑号锡去读。



闵玧其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分钟,看了眼低头扒面没半点疑心的郑号锡,迅速吸溜完口中的面,压低声音仓促挂了电话。



下一秒发了一条短信过去。



【见面聊吧。】



晚上八点的夜风拂在人脸上有些凉,但很是舒爽。仗着没人,两个大男人不要脸地一人霸了一个供小孩子荡的秋千,鞋底抵着露出泥土的草地小幅度来回晃。闵玧其手中握着一听啤酒,抬头看细细弯弯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金南俊凑过去戳他肩膀:“当初不是都说好了吗,怎么又反悔了?”



“号锡的情况…能进这所学校已经很不容易了,又可以寄宿,你也可以省不少心。要是我姑姑知道她好不容易托关系安排好的你又不同意了,估计立马能飞过来打你一顿。”



他说的话闵玧其都明白,可心里总像紧紧打着一个结。他捏了捏易拉罐,罐身内凹发出噼啪声响。

“我在考虑让他进艺术学校。”闵玧其开口。



和郑号锡相处了六年,他越来越了解这个小孩。不是最初被定义的“乖巧”,而是沉默,胆小,甚至有些偏执。闵玧其知道很大一部分原因归结于他被遗弃的经历,郑号锡被遗弃过两次,第一次是刚出生的第三天,哇哇大哭的他被根本不想要他的父母丢给了人贩子,正准备被卖进穷乡僻壤的途中又被一个卖猪肉的好心人买走了。



买他的人是个满身肥膘的大汉,自己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等着喂奶。他被裹在毯子里带回家,睁大眼睛看这个新鲜的环境,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他进这个家的第一天女主人就和男人狠狠吵了一顿,他不知道自己叫了七年的爸爸妈妈和他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这些都是那个男人把他带到那栋破建筑时对他说的。



男人蹲下抱着他,力气紧到像是要把他揉碎。他哭得满脸都是水痕,按着郑号锡的肩膀说他们真的没有能力再抚养他了,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最后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



郑号锡把男人对他说的都告诉了闵玧其。那时他已经十二岁了,郑号锡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能一个人生活了,所以他还微微笑了一笑,说你现在丢下我也没关系,甚至抬手抚平了闵玧其紧皱的眉头。



他说这些事的时候神情很淡,像是说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饭间笑话。但闵玧其知道小孩一直没有释怀,他选择自己找一块沉重的石头,哼哧哼哧压到心口上,被压疼了就在看不见的地方哭,哭完了再笑着对闵玧其说,你看,我真的没事了。



压抑得过久总会暴露出问题。有一次金泰亨来家里做客,谈话间金泰亨开着玩笑嘲了一句,就你这恶劣行径,小心把号锡带坏了。没想到这句话被耳朵尖的郑号锡听到,他放下手中的蜡笔跑过去揪金泰亨的领子:“我不许你这么说哥哥!”



他的行为把两人都吓了一跳。闵玧其这才想起来郑号锡十岁时他陪着看电视剧,反派出现时小孩把牙咬得咯咯响,挥着拳头说要打他。闵玧其握住他的手和他解释,这只是演戏,这都是假的。郑号锡似乎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咬着牙噙着泪,以后的几年都怎么看过电视。



他本以为这只是小孩年纪太小,看电视代入感太强,后来越来越怀疑他偏执到了一定程度,过于敏感,在他心里是非分明,根本不存在开玩笑的性质。金泰亨也建议过要不要带号锡看看心理医生,闵玧其那时不动声色地揉皱写满音符的打印纸,然后对上他的目光坚定道:

“我的小孩很健康。”



他担心郑号锡进了普通学校吃亏受欺负是真的,郑号锡有艺术天分也是真的。



他似乎对色彩有些极高的领悟性。闵玧其给他买过一盒水粉颜料,有一天小孩兴致勃勃跑到闵玧其面前给他看一幅水彩写生,怎么看都像是高手的水平,于是闵玧其问他是不是谁送的,结果小孩抿着嘴笑着说,我是跟着网上的教程学的。



闵玧其从回忆里走出来,沉默地喝尽了啤酒,还觉得不够尽兴,又拉着金南俊去便利店买了一包烟。二十三年里头一次吸烟,刺激的烟草味呛得他眼泪都要咳出来,在冷风里一吹更觉得嗓子疼。



时间快过了十点,闵玧其心里一紧,匆匆告别金南俊,又在路上逛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家没关门的甜品店,买了一个涂满奶油、缀着一颗小草莓的纸杯蛋糕。



他拧开钥匙,对上郑号锡的目光,一时心虚得不得了,抬起手中的蛋糕,千万句话都在心中揉碎重组,最后很轻很轻地吐出一句:“号锡,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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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号锡还是上了艺术学校,初中毕业又进了直升高中,学了五年油画。闵玧其也希望他安安静静走完学业生涯,再做个自由的画家。他怎么也没想到在郑号锡高二的尾巴收到了学校的退学通知,理由是他故意将同学推下楼梯,致使其骨折。



“我没有…”郑号锡在饭桌上低着头,使劲搅着手指,这个动作已经成了他感到有危险时自我封闭的下意识行为。闵玧其相信他,他早就知道那男生看郑号锡不顺眼,因为他暗恋的女生喜欢郑号锡。他拉过小孩的手攥在自己掌心里:“没事,这个学校我们不上也没关系。”



那时闵玧其已经很有些名气,凭着作曲的版权费也够养郑号锡一辈子,他只要做到平平安安长大就好。没想到郑号锡回握住他的手小声说:“我还是想上学。”



终于在高二暑假快结束时给他找到了新学校,没想到小孩又在高三快毕业时和人打了一架,差点拿不到毕业证书。



十年的碎片在脑子里走马观花,桌上的两碗面都快冷掉,郑号锡还是没有抬头的打算。闵玧其捏捏他肩膀,夹起一筷子面递到他嘴边,小孩眼里氤氲着水汽看他,深呼了一口气说:“我想出国…学画画…”



“我可以自己打工,我也可以养活我自己。”



心口的石头再也压不住,无声地碎裂,闵玧其知道郑号锡想逃跑了。



他攥紧手心,这才发现手上都是汗,明明心底疼得厉害,闵玧其还是轻松地说:“当然可以。”



郑号锡毕业那天闵玧其带他照了一组照片,是金泰亨给他拍的。那天天气很好,既不下雨也不闷热,郑号锡穿着白衬衫站在树下,像是树神宠爱的小王子。拍到最后闵玧其被金泰亨拉着进了镜头,和郑号锡拍了一张合照。



那是十年里两人拍的唯一一张合照。



一个星期后闵玧其收到了金泰亨寄来的照片,背景是被虚化的绿色树影,阳光穿过缝隙温柔地打在郑号锡肩上,像是破碎的玻璃,小孩的细长眼睫在光下是透明的。闵玧其翻到最后一张照片,看到了郑号锡侧头看向自己的眼神,眼里盛着水汽,像有一口泉。



【啧,让著名摄影师给你拍照,真的是便宜你了】

金泰亨发来消息打趣他。



闵玧其却笑不出来。

那时候郑号锡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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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先生,你在听吗?”坐在对面的女人在自己的眼前晃了晃手。



“嗯?”闵玧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说了句抱歉,“金小姐,我觉得我们不是很合适,现在我想以事业为主,暂时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他几乎是仓皇逃离了这家咖啡厅,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路过一家面包店,看到橱窗里的菠萝包,盖着薄薄一层白色糖霜,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郑号锡最爱吃这个。



闵玧其自嘲一声,转身想走,没想到回过神来手里已经提着装着菠萝包的纸袋了。



他只能吃下去,喉头又甜又腻。



味蕾接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他又去便利店买了两罐啤酒,在店门口仰头闷了。



喝了酒不能开车,闵玧其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坐在后座眼神迷离地看窗外的景色,心里盘算着三年到底能改变什么。



名声更大了,住宅从小公寓变成别墅,被金泰亨金南俊逼着相亲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拒绝女生越来越干脆了,唯独有一点没变。



他常常想念郑号锡。



车载广播里正巧在播天才少年郑号锡的油画作品在国外获奖的新闻,闵玧其皱着眉想砸掉广播,又忍不住支起一只耳朵听。新闻后面就是郑号锡的一段采访,他的声音在电流里有些失真,但还是听出来更沉稳了,他能想象出小孩对着镜头微笑的样子。



不对,郑号锡已经二十岁了,不能再叫小孩了,可是闵玧其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问他在国外过得好不好,吃得怎么样,有没有失眠,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还是会孤单地抱着膝盖哭。



他心底烦躁,不愿再想,可郑号锡这三个字就像在心里生根发芽,怎么也抹不掉。



郑号锡的电话存在手机里就像被拉进黑名单一样,三年里没有一次通话,没有一条短信,但每次有重要节日时总会有信寄过来,信的开头永远是“哥哥”。



接到郑号锡电话时闵玧其正躺在沙发上放空自己,看到屏幕上一串熟悉的号码怔了半天,最后才抖着手按下接听键,下午刚听到的声音立刻以更近的方式往他耳骨里钻:“闵玧其。”



“怎么不叫哥哥了?”闵玧其先是一愣,继而失笑。



对方突然沉默,彼此在话筒中交换呼吸,最后还是郑号锡开口:“我…明天回国了。”



“我有点想你,闵玧其。”



电话挂断地猝不及防,致使闵玧其大脑根本没处理过来,他后知后觉地发短信,问他航班信息。



对方立刻发消息过来,后面又补了一句。

【不是有点,我是很想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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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玧其记得那天的天气和三年前告别时一样好,甚至更好。他看见一个戴着黑帽子的少年走出来,根本看不清脸,却下意识地打了招呼。郑号锡几乎是一路小跑到他面前,眼睛还是一样的清亮:“哥哥。”



“玧其哥。”他又喊了一遍。



闵玧其笑了,张开手臂去抱他。



一如十三年前他把他从残砖败瓦中抱出来,十三年后他也会把他拉入玫瑰色与暖橘色交融的阳光里拥抱他。



郑号锡永远是他的小孩,是希望,是这个世界闪闪发光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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